远东国际军阀 东京审判之辩 ① 裕仁天皇为何免除战争责任
【编者按】二战结束后,1946年1月19日,根据同盟国的授权,远东最高同盟国最高统帅部颁布了《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宪章》,宣布成立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在东京审判日本战犯。审判由美国、中国、苏联、英国、法国、荷兰、澳大利亚、新西兰、加拿大、印度和菲律宾这些胜利的同盟国共同任命法官审理。审判持续了两年半。这次审判共开庭818次,有419名证人出庭,779名书面证人出庭。接受了4300多件证据,判决书长达1213页。判决书揭露了日本帝国主义策划、准备和发动对中国、亚洲和太平洋战争的罪行,并判定25名被告有罪。其中,东条英机、板垣征四郎、土肥原贤二、松井石根等7名甲级战犯因战争罪和危害人类罪被判处绞刑。但是,日本自民党政务调查会长稻田朋美今年6月18日称,自民党将在今夏成立新组织,调查检证包括远东国际军事审判在内的盟军占领政策。这被视为日本政坛历史修正主义的又一新动向。该网站与国际法促进中心下属的东京审判研究频道合作,推出了题为《东京审判之辩》的系列文章,试图从国际法的角度澄清东京审判的争议问题。东京审判研究频道的史料和研究依托于上海交通大学东京审判研究中心。二战以来,昭和天皇战争责任问题一直争论不休,其性质已经超出了法的范畴,成为政治问题。尽管当时舆论和盟国不乏惩罚裕仁的要求,但为了顺利实施对日占领,在美国的主导下,盟国在战后进行的远东国际军事审判中没有追究天皇的战争责任,使天皇逃脱了历史的惩罚。然而天皇免责的原因不止于此。国际法促进中心的编辑毛晓专访了上海交通大学东京审判研究中心主任程兆奇,结合《昭和天皇独白录》对天皇责任问题进行了更为深入的论述,有力驳斥了美国的“天皇无权”的观点。程兆奇: 1956年生于上海。现为上海交通大学东京审判研究中心主任,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日战争遗留问题和东京审判研究。着有《南京大屠杀研究》《日本现存南京大屠杀史料研究》等书,近着有《歧羊斋史论集》。目前正主持教育部重大攻关项目《东京审判若干重大问题研究》、主编“十二五”国家重点图书出版规划项目“东京审判研究丛书”和主持东京审判文献索引、附录的编纂、出版。其中《远东国际军事法庭证据文献集成》已正式出版。
裕仁天皇
记者: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在东京对日本28名侵华战犯进行了审判,但我们注意到日本裕仁天皇却没有受到起诉。一般认为不起诉天皇是麦克阿瑟为了稳定占领日本的权宜考虑,您对这一观点怎么看?程:这是真的,但不完整。事实上,裕仁没有被调查,这是美国早在战争初期的主导思想。既有战略因素,也有皇帝不负责任的判断。美国战时情报局长Elmer Davis 1942年12月9日在回答记者为什么对日广播没有“攻击”和“非难”天皇时这样说:“这一问题的基本原则是,过去长久以来天皇对日本发生的事明显的没有发言权。因为天皇被视为神,对天皇的任何攻击必会很大的刺激感情,而不会被正当的接受。过去很长时间以来天皇和日本政治完全无关有大量的证据,问题在于军部的势力。”从中我们可以看到,美国的考虑不仅是为了减少抵抗,也是认为天皇无权。尽管舆论和盟友要求惩罚裕仁,但随着战争的进展,特别是随着美军占领日本,对裕仁审判引起的日本人民反抗的恐惧也变得越来越重。麦克阿瑟1946年1月25日给艾森豪威尔的信典型地反映了这一点。“过去十年间,种种程度表明,天皇与日本帝国政治上诸决定有关的行为,明白确实的证据什么都没有发现。尽可能彻底调查的结果,得到的印象是到战争结束为止,天皇和国事的牵连大部分是被动的,只是对辅弼者进言的机械应对。有人相信即使天皇有明确的想法,如果有违由统治军阀操弄的民意大势,其努力多半也会陷天皇于险地。如果要审判皇帝,占领计划必须大大改变。因此,准备工作应该在实际行动开始之前完成。如果举报天皇,会在日本民众中引起很大的骚动,其影响怎么估计也不过分。天皇是日本民族融合的象征,如果日本天皇被排除在外,日本就会崩溃。"天皇免于起诉是美国的独断决定,从以上麦克阿瑟的信中可以看到决定的根据有两方面的考虑,但主要还是为了避免加剧日本的反抗和稳定占领。不然,对待天皇,至少可以像对待皇族梨本宫守正那样,作为战犯的“嫌疑人”。但是,如果没有皇帝无权的判断,如果要免除皇帝的责任,就会面临盟友更大的压力,承担更大的道德负担。因此,皇帝是否“无发言权”与“皇权政治中的各种决策”无关。战前日本的“皇权”是否如美国所想只是象征性的,确实是天皇豁免的关键。麦克阿瑟和裕仁天皇
记者:天皇对战时日本是否有实际的控制权,是其是否应当承担战争责任的重要的构成要件,从您的分析我们看出,决定免于起诉天皇的重要原因在于美国认为“天皇没有发言权”。可是美国这种判断正确吗?程:如果我们看战前的日本,不能不说“天皇无权”的判断是非常勉强的。我用“勉强”而不是直截了当地说,不是说皇帝是否有权利有疑问,而是说美国没有考虑到“皇权”的特点。美国是一个没有帝国历史的国家。美国总统的权力差异,可以比作“百官统天下”的“相权”。按照“相权”的标准来看皇权,则大不相同。没有看到是因为分歧,对权力的理解太狭隘;如果像麦克阿瑟所说的那样,已经进行了“彻底的调查”,那就不能不说是疏忽了。日本投降前,天皇不是战后那样的“虚君”。第一,明治宪法规定“天皇为国家元首,总揽统治权”,这些“统治权”包括议会、法律、官员、军队、对外宣战和议和、对内戒严、特赦和减刑等等,都是国家最重要的权力。第二,天皇对这些权力不只是像有些日本学者所说的仅仅是签名画押,虽然他不事事“发言”,但是他确实拥有最高“发言权”。第三,天皇实际上对战争高度关注,参与了几乎所有重大决策。记者:我们有证据证明皇帝不仅仅是象征性的吗?有什么证明是困难的吗?程兆奇:战前战时天皇的作用是不是只是象征,本来从制度、史实上都不难证明。但有一点确实有证明的困难,就是如何来证明天皇的所作所为是出于主动,而不是麦克阿瑟所认为的对”辅弼者”的”机械应对”。这是单从制度和公私文献难以证实的。然而,我们碰巧有一次皇帝本人关于属的谈话,这可以作证。我认为就这个问题的证明力而言,这是最有力、最无可争议的证据。这一后来出版时称作《昭和天皇独白录》的谈话由当时任宫内省“御用挂” 的寺崎英成记录,记录稿尘封数十年后才由寺崎的女儿Mariko Terasaki Miller 等家人检出送交专家过目,得知其为“稀有的历史文献”已在裕仁去世之后。从这一谈话中,我们可以看到裕仁对“帝国政治”决非仅是“被动”的“牵连”。我认为《独白》对于理解裕仁在日本战时政治中的角色有着特殊的价值,不仅因为它是裕仁本人的自我承诺,还因为裕仁的谈话发生在东京审判之前,当时国内外都有要求裕仁承担责任的呼声,同时作为麦前信,即使可能不是故意隐瞒,至少也不会为自己的责任增加嫌疑。我在此特地指出谈话时间,实际更是因为觉得裕仁似有和美国、特别是麦氏立场心照不宣的默契。因为裕仁在谈话中多次提到,谣言是因为迫使田中义一内阁辞职而引起的,这让他除了等待“226”和战争结束之外,一直在等待“助理弼的建议”,在建议上也没有做出相反的决定,这几乎是对麦克阿瑟“对助理弼建议的机械回应”的复制。《独白》的最后,天皇说如果开战的决定被否决,“我身边的亲信会被杀,我的生命无法保障”,麦克阿瑟说如果天皇违背大势,他会被抓进泄密者。因此,对在那样一个背景下的谈话,天皇对自己的作用只有缩小的需要,没有夸大的理由;也因此,我们从这部《独白录》中能看到的裕仁的作用只是实际情况的下限,而不会放大。记者:独白对于证明裕仁天皇的作用意义重大。你能在书中举几个例子具体证明一下吗?程兆奇:有关事例在《独白录》俯拾皆是,我们在这里仅摭取数例以为证明。在“上海事变”一节中,关于停战,皇帝说:“在上海能够将战斗地域控制在那样的程度,防止事件扩大,是白川义则大将的功劳。三月停战,不是由于奉敕命令,而是我特别命令白川不要扩大事件。”不“服从命令”很有意思,就是没有军令部门签字。这里可以看出,皇帝不仅不用等“侍郎出谋划策”,也不用“依法办事”,可以超越制度,其实也超越了制度。在“支那事变和三国同盟”一节中谈到第二次淞沪战役时向上海增兵。当时参谋本部第一部长石原莞尔以为,对付苏联和“满洲国”安危才是日本的当务之急,所以反对在上海扩大战事,受到日军主战派的激烈反对,最后石原辞职,日军不断增兵,仗越打越大。从此节中可以看到,增兵是裕仁促成的。在“诺门坎事件”一节中,裕仁说:“因为诺门坎方面的苏满国境不明确,所以双方都可以说对方非法入侵。当时我曾对关东军司令官山田乙三下达过严守满洲国境的命令,因此关东军和入侵的苏军交战是有理由的,同时,从日满共同防卫协定的立场上满洲国军参加战斗也是正当的。”这也是裕仁的命令。在“阿部内阁之事”一节中,裕仁说,因以为风传的“军部大臣”人选不适,因此“我命令阿部以梅津或侍从武官长畑为陆相”。在“矿工内阁和军事部门”一节中,裕仁说:“为了镇压日德同盟,我任命矿工为内阁总理。当他给Miner一个大生命时,他打电话给他,请他支持Miner。”在“向罗马教廷派遣使节”一节中,裕仁说开战后日本首次向罗马教廷派遣使节是”我的主意”。有些事情皇帝没有采取积极的态度,但他没有权利。在“三重联盟”一节,天皇说松冈优优相信美国不会开战,他以怀疑的态度同意日德联盟。战前日本和美国组成了类似的内阁。在“近卫军辞职,东条氏组建成立”一节中,天皇说,陆军最初推荐近卫文麿为首相,但他觉得皇室要对战争负责,所以未经同意就任命东条英机组建内阁。裕仁并非无权,只是不愿承担责任。裕仁在许多场合的消极态度其实都是基于此类的利害算计。在上节之后”开战的决定”一节中,裕仁对开战的疑虑主要也是能否获胜。东条英机
记者:人们习惯认为东条英机是战争中权力最大的日本首相,将东条与希特勒、墨索里尼并列为同等的“独裁者”。东条英机是否也要遵照天皇的命令行事呢?程:确实很厉害。即便如此,他也只是陛下手下的“相”。裕仁在“东条内阁的内政”中说到,“我想谈谈东条内阁为什么倒台? 为什么不是我自己让他倒台?”,虽然接着的话脉仅谈了倒台的原因,而未及自设的后问,但裕仁确实有权“让他倒台”。裕仁在此节中谈到“我的心情无法通过东条传达至全体官员,也无法传达至国民”,但原因不是东条凌驾于自己之上,而是“东条兼职极多,极忙”。在《东条氏是他自己的人》中,裕仁谈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取消天皇“统治”的最后呼吁。故事是这样的:1944年,由于内部分歧,东条氏不再兼任参谋长。东条氏咨询了傅建宫,被侯恭淳重新任命,但傅建宫认为不合适。当东条氏向裕仁报告时,裕仁说:“元帅的意见是有道理的,我问他是否有更有分量的人选的建议? 东条退下后却错送来了后宫为参谋总长的上奏,我还是裁可了。东条似乎是感觉到了我的意思,所以不拘于我已裁可,旋又奏请取消有关参谋总长的上奏,推荐梅津。东条这样取消裁可的上奏不仅没有前例,也没有后例。”这个案例表明,不仅是圣旨,而且皇帝的“意思”也有很大的影响。小矶内阁后日军连连失败,陆海军矛盾日益尖锐,小矶被迫辞职,续任人选之一的铃木贯太郎本来不肯出任首相,经天皇出面始而接受。所以不仅是东条,当时其实没有任何人能够或者试图拂逆天皇的意志。裕仁天皇宣布日本接受波茨坦公告
记者:也有人将裕仁天皇视为一个和平主义者,认为他宣布接受波茨坦公告对战争结束起到关键作用,您是怎么看待天皇对于和平的作用的呢?程:长期以来,一直强调裕仁宣布接受波茨坦的“余音”对战争的结束起着关键作用,在日本有着主导性的影响。很多日本人也喜欢把这个公告形容为“神圣”,以此来看裕仁的“和平之爱”。事实上,战争迟迟不能结束与裕仁的冒险态度有关。比如莱特岛之战前,裕仁希望给美国重击以创造“妥协的余地”。这种想法不仅是莱特岛之战前,伴随美军开始反攻日本”胜利”日益渺茫后裕仁一直有这种想法。如裕仁说:“我以为自从新几内亚的斯坦利山脉被突破后,胜利就无望了。所以我想给敌人一个打击,得到一个讲和的机会……”在当时日本的战争狂热氛围中,不到一败涂地要放弃战争确实很难,但至少可以说裕仁在战争结束之前并未对”和平”作过有意义的尝试。引用裕仁的自我报告,不知道裕仁在战时的角色是否如麦克阿瑟所说,没有发表不同意见的余地,没有必要再加一句话。因此,我们可以说裕仁的免责理由不能成立,或者说如果东条氏真的要对战争负责,第一责任人应该是裕仁——至于东京审判的各种问题和它本身,那是另一个问题。相反,可以说,如果裕仁可以免除责任,正如东京审判的法国法官亨利·伯纳德所说:在东京审判中宣判其他甲级战犯有罪,至少是不公平的。